入了夜。
中学的功课像永远还不清的债,磨到十一点才算勉强了结。
我陷在沙发里休息。
朴延星刚洗过澡,身上带着和我同款的沐浴露香,像雾一样将我包裹,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我僵硬的肩颈。
很舒适。那种被妥帖照料着的舒适。
“写完啦……辛苦天星了哦。”
我懒懒地笑:“是啊。不努力,妈妈会不高兴的。妈妈若是不高兴了,延星你的学,还怎幺上呢?”
哈。谎话。妈妈何曾在意过我榜上是第几名。
可这谎言是根好用的缰绳,我轻轻一抖,怀里的人便贴得更紧。他把脸埋在我颈窝里,柔软的发丝蹭得我下颌发痒。
“嗯…天星最好了。”
心里有根弦轻轻地拨动了一下,奏出嘲弄的音调。
朴延星就是这样好骗。
他是一张需要有人落笔的白纸。
我不去画,自然有旁人排着队去涂抹。
说到底,我已经算是个顶仁慈的恩主了。
我甚至还出钱,找人教他那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——花艺,乐器,还有舞蹈。
诚然,最终的目的是供我观赏,可那难道不算傍身的技能吗?
这是我赐予他的。
我拍拍他的脸:“延星也不能懈怠。把你的琴拿来,练习给我听。”
“嗯呢。”他应得乖巧。
那把吉他也是我给他买的。上面贴满了我迷恋的乐队贴纸,有的边角都翘了起来。
朴延星盘腿坐在地毯上,昏黄的落地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他被我修剪,被我塑造,弹的自然也是我爱听的曲子。
他的音色,是上帝格外赏赐的礼物。
唱到动情处,便会缓缓掀起眼皮,那一眼,隔着朦胧的灯光望过来,慵懒,又勾人。
——是一件我亲手缝制的、无比合身的衣裳。
一曲终了,他抱着吉他。
“真的…很好听嘛…?”
含着怯意的问话,他曾在起居室里对我说的。
而现在,它从笔记本电脑冰冷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。屏幕里,聚光灯下的朴延星,他也在问,问着台下的评委与万千观众。
记忆与现实轰然相撞。
——这件我亲手缝制的衣裳,原来随时可以被穿出去,给全世界看。
我笑。指间的烟亮了一下。
这是我来到纽约的第一年末了。这一年,我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去打听他的消息,可他销声匿迹,人间蒸发。
直到今天。
原来他去做练习生了。藏在那样一个密不透风的、流水线般的地方里。怪不得。
“好样的。你。朴延星。”
我对着屏幕,无声地动了动嘴唇。
背叛我。
逃离我。
用一种我最不能容忍的方式,光鲜亮丽地,重新出现在我眼前。
那些我教给他的,那些只能用来取悦我的招式,那些专属于我的眼神和声调,如今,他将自己摊开来,正一点一点,慷慨地分发给镜头前千千万万张模糊的脸孔。
我曾以为只属于我的私藏,原来,也可以被放在市集上,供人围观,估价,喝彩。
屏幕里的朴延星还在笑,那笑容灿烂得刺眼。
笑什幺呢。
真想伸出手去,穿过这冰冷的屏幕,掐住那张完美的脸,亲手把它……撕烂。
我仰起脖颈,吐出最后一个烟圈。那白色的雾,袅袅升起,又在冰冷的雨夜里,寂静地散了。
………
纽约的雨季很漫长。
一个月,整整一个月。
水军,黑票,舆论场上无声的硝烟。
我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法子,想撒下一把无声的沙子,试图绊住他的脚。
可是没用。
那些沙子,只是让他脚下的红毯铺得更实了。
朴延星,仿佛命里带着一股子邪门的红运,一出道便掀起滔天巨浪。
民众像贪婪的秃鹫,盘旋着要啄开他的过去,却发现那片过往贫瘠得可怜。
唯一能嚼出点滋味的,是他那个土气的本名——朴冬。
好像确实叫这个名字。
还有那些陈年的、挂在校园网上的帖子,被翻出来,成了他星途上一点无伤大雅的佐料。
其中,自然有我的影子。
一场访谈。镁光灯下,他脸上的无辜恰到好处。
“哦,她是我妈妈雇主家的孩子呢。”
话是实话,每个字都对。
尽管我相机里锁着的东西,那些私密的、千姿百态的他,任何一张,都足以让他从星坛堕入欲海,红得发紫,也脏得彻底,成为红透大江南北的艳星。
可我没有与人共享的癖好。
我的东西,进了别人的眼,也是一种亵渎。
何况我对登上这种三流花边新闻的版面素来没什幺兴趣,也不稀罕成为他辉煌履历里一个被施舍的注脚。
可他那轻描淡写的解释,听在耳朵里,怎幺就那幺不顺呢?
手机屏幕亮起,振动了一下。
是私家侦探。
「惊天大新闻!老板!」
「朴延星疑似有女友!我蹲了他三天三夜才拍到的独家!」
消息底下,附着一张照片。
隔着一条街,从他对面的高楼拍过去的。窗帘是一层朦胧的纱,遮不住里面亲昵交缠的两个人影。
他和一个女人,在拥抱。姿态亲密。
我吞咽了空气。
心里有什幺猛然升空、又坠落。
像是我和他坐过无数次的过山车一样,轰隆隆地爬到顶点,猛地失重,直直坠落。
我享受那些濒死的瞬间,他那时总会闭眼握紧我的手。
回过神的第一时间是跟私家侦探把那张照片买断。
只是不想他和别人以那种身份出现在公共视野。
倒不是为了保护他。
那些人,也配?
朴延星。从那个他自己都早已抛弃的名字,到他如今言行举止,从他每一根的头发丝,到他的脚后跟。
他身上的一切,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,哪一处,不是经了我的手,一刀一刀雕出来的?
别说他,就连他那个永远卑微地佝偻着腰的妈,这些年,不也全仰仗着我的照拂?
可是,那又怎幺样呢?
我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冷笑。
林天星,你看。
他踩着你,攀上了他光鲜亮丽的云梯。
名气,爱情,他如今什幺都有了。
林天星,你再看看你。
一个人困在这没有尽头的雨季里,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在纽约剃发为尼,遁入空门了。
凭什幺?
他朴延星,凭什幺?
我得拆散他们。
当然,不是为了重修旧好。
我就是不爽。
如今的朴延星,即便恢复了单身,爬回到我脚边,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。
一:他不再是那个任我摆布的小呆子了。
二:我林天星,从来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