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

出乎林深的意料,“妈妈死了”这四个字,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恨意消散的快感,也没有引来意料之中的悲伤。他只是瞬间被一种极其古怪的、空落落的感觉所包裹。

他垂下眼,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蜷缩在垃圾堆里的小东西。所以,这就是苏秀清留下的孩子?是自己……生物学意义上的妹妹?

他看着她身上那些青紫交错的新旧伤痕,看着她那件破烂得几乎挂不住身体的衣服,无法想象那个永远追求光鲜亮丽的女人,竟能把自己的生活经营成这般模样。

而现在,她死了。

一股尖锐的失落感毫无征兆地袭来,林深的鼻腔猛地一酸。苏秀清的长相,早已在记忆的湍流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,可他对那个女人的感觉,却从未模糊过。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恨意与强烈不甘的复杂情绪。

这些年,他拼了命地打工,拼了命地学习,不过就是想早点赚够钱,治好父亲的病。然后,衣锦光鲜地,如同一位得胜的将军,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。

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她的神情。或许是震惊,或许是嘲弄,又或许……他最渴望的,是能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因他而起的、名为“后悔”的情绪。他想让她知道,她抛弃的,是一块璞玉。

可这一切,都随着那句“妈妈死了”而化为泡影。他十八年执念的终点,竟是这样一个人去楼空的结局。那个女人留给他的,竟然只剩下眼前这个,散发着馊味的小东西。

他闭了闭眼,五岁那年的雨天又在脑海里重现。他拉着妈妈的衣角,哭着求她不要走,而她却像甩开什幺脏东西一样,一把甩开了他,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外面那辆黑色的轿车里。

那个场景,是他这些年在无数个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日夜里,用以淬炼自己的烈火。

“那你爸爸呢?”林深压下翻涌的情绪,又问道。

女孩已经用脏兮兮的手背抹了抹眼睛,脸上的污渍被泪水一冲,晕开来,活像一只小花猫。

过了一会儿,那个奶猫般细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:“爸爸在睡觉。”

林深皱了皱眉,他忍不住再靠近一点这个小泥人。

她的衣服实在太宽大了,破了好几个口子,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皮肉。那些皮肤上,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。

“这些,是刚才那些男孩打的吗?”他问,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严厉,“下次他们再打你,你就把你爸爸喊醒,让他帮你打回去。”

说完,林深觉得该问的都问了,便准备起身离开。

但女孩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顿住了脚步。

她像是听到了什幺极度恐怖的事情,猛地双手抱住头,惊恐地哭喊起来:“不要喊醒他!不要喊醒他!”

林深刚站直的身体,又缓缓蹲了下去。他回过头,盯着她那双被恐惧占据的大眼睛:“你怎幺这幺怕他?难道说……你这些伤,是你爸爸打的?”

女孩的哭声一滞,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。她下意识地拉紧了破烂的衣领,然后,在林深的注视下,极其缓慢地,点了点头。

林深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。原来苏秀清就找了这幺一个男人。

那一刻,心中对母亲最后的一丝留恋与不甘,终于彻底烟消云散。

但他的人生,是一条注定要往上走的路。

他要去A大,前途光明一片,实在没有必要,跟这种生活在泥淖里的垃圾家庭扯上任何关系。

林深看着那个哭着抱紧自己的女孩,无奈地叹了口气,还是站起身来,准备离开。

他沿着来时的路,一步一步往回走。到了巷子口,却发现刚才被他骂跑的那几个男孩,正鬼鬼祟祟地探着头。

他们手里多了一人一个小袋子,里面装着新捡来的铝制易拉罐和塑料瓶。很显然,他们又出去搜集“弹药”了。

林深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,几个男孩立刻缩回了脑袋。他站在原地,犹豫了几秒。

……

王晚没再哭了。她从家门口一个破烂的墙洞里,拖出一个更大的蛇皮袋,然后跪在地上,把身边的瓶子,一个一个地往里面装。

她经常捡瓶子。后来,那些男孩为了欺负她,就会把她地盘附近的瓶子都提前捡走。

王晚个子小,力气也小,抢不过他们,但她必须抢。因为,只有卖掉这些瓶子换来的几块钱,才能让她吃上饭。

在她的概念里,瓶子,等于馒头。

所以,她就算是被人当靶子,当马骑,甚至被泼过更脏的东西,也还是要出来捡瓶子。

王晚还在一个一个地往里放,忽然,一双鞋子出现在她的面前。刚才那个问路的大哥哥,又回来了。

她听见他问:“你想跟我走吗?”

王晚看着他,没接话,手上的动作也没停,固执地继续往编织袋里装着她的“馒头”。

林深又问了一句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:“你肚子饿不饿?我带你去吃点东西。”

听到这话,女孩的动作终于停了。她缓缓擡起头,那双黯淡的、像蒙了尘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,突然迸发出了一缕光。

“当真吗?”

林深看着那缕光,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,他苦涩地点头:“……当真。”

十分钟后,他们坐在了一家亮堂的小餐馆里。林深在店里的洗手间,用香皂给她洗干净了手和脸。

洗掉污渍的脸庞,让她看起来不再像一只小花猫,更像一个苍白瘦弱的小病号。头发还是脏得打结,他索性先用一根皮筋,都给她拢到了脑后。

干净的脸庞,掩盖不住那份清纯绝尘的气质。无论如何,林深都必须承认,苏秀清的长相一向是出挑的。

这一点,就连被她抛弃的父亲,也同样认同。直到生命的尽头,父亲林雨生也没有恨过她。

临走的时候,他只是恨自己,恨自己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,没能给她优渥的生活,也没能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儿子。

而现在,这个苏秀清留在世界上,可能是唯一的血脉,正紧张不安地看着桌上的菜单,上面印满了各种各样诱人的面条图片。

她虽然还是个小孩子,但是已经隐隐可见一斑,以后那不知道要造成多少青春期男生苦痛暗恋的美人坯子。

林深大手一挥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:“小妹妹,随便指,想吃哪个都行。”

王晚的手指在菜单上游移了很久,最终,停在了那碗最贵的“大肉面”上。然后,她擡起那双大眼睛,胆怯又充满希冀地看着他。

林深买了同样的两碗。

女孩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。她小小的手,在费力地捞着碗里的面条时,宽大的袖子会滑下去,露出那截细瘦的、布满骇人伤痕的小臂。

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,深深地刺痛了林深的眼。

直到一整碗面都进了肚,林深才拿过卫生纸,为这个吃得满嘴是油的小家伙擦了擦嘴。然后,他又问了一遍,那个她第一次没有回答的问题。

“你想跟我走吗?”

如果您喜欢,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

猜你喜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