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宋知遥回家,比平常晚了四十分钟。
她在学校里多坐了一会儿,讲完课后也没直接走,独自在办公室打印了几份问卷,又重新看了一遍上周学生交的反思稿。
她没有心情批改。
只是坐着。
窗外天色已黑,教学楼的灯都灭了,只有天井里一盏路灯还亮着,光线投在墙面上,泛出黄灰色的一圈光晕。风吹动窗台上的植物,影子在她讲桌上轻轻晃了晃。
她那天讲的是“共情边界”。讲着讲着,她忽然发现自己说的每一句都像是在推翻那天素材剪辑里她的神情——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拥有边界感的人。
像是被看穿了。
她终于站起身,收好讲义,把窗关上。风灌进来的时候带着一丝温度,像打开冰箱时扑面而来的冷气,不刺骨,却让人清醒。
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。
她把钥匙放在玄关,脱掉佛青色开衫挂在衣架,把包放在沙发上。灯没开,厨房里是窗外路灯投进来的光,一点一点地把玻璃橱柜染黄。
她打开手机,点开相册,翻到那一帧截图。
第二期的素材里,21分07秒的那一帧。
她站在窗边,玻璃后的天色未明,她的表情没有情绪,却莫名其妙被放得很大,像是那一瞬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重。
她没有删这张图。
只是偶尔会点开看看,又关掉。
她锁屏,走进浴室。
水一开始是温凉的,她站在花洒头下没动,只是让水冲过自己的肩。她没急着洗头,也没搓身上。只是让水把她整个人浸进去。热水一点点爬上来,雾气在镜子上结出一层白膜。
闭着眼,脑子却停不下来。
那一帧画面还是钻出来了。
光、窗帘、她的表情,那种仿佛被选中的静默。
本来不打算想的。
可身体不是靠理智控制的。
她的指尖沿着小腹缓缓下滑。
水声盖住了所有声音,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冲散,只剩下这一小片潮湿的黑暗。
蒸汽让一切都变得模糊。
她告诉自己只是洗干净,就快一点。
可动作越来越慢。
水滑过她的手背,她闭着眼,呼吸变得浅了些,掌心贴上了更隐秘的位置。她没用力,只是触碰。像是在求证什幺,也像是在试图赶走脑子里的东西。
可她根本控制不了想起那一句。
那句从她十七岁那年听到、直到现在还会在梦里响起的话——
“你总是想藏起来,可我一眼就看到你了。”
她的手忽然停下了。
像是神经被切断的瞬间,水声变得更响了。
她低下头,靠在瓷砖上,额头贴着冰凉的墙面。
水还在冲。她不动。
她不敢继续。
她甚至有点恶心自己。
她把手收回来,双臂环住自己,身体颤了一下,像是忽然失去了重力。
她想说一句什幺,但水声太响了,她的喉咙没有发出声音。
她站了很久,直到水温逐渐变凉。她才关掉阀门。
镜子上全是雾,她擦也没擦,拉过毛巾草草裹住自己,出了浴室。
她坐在床沿,发梢滴水,背有点凉。
她看了一眼手机。
屏幕亮着,一封未读邮件在最上方:
「沉默中的关系·第三期邀...」
她没有点开。
把手机翻了个面。
屋里没开灯,只有窗帘缝里漏进一点微光。
她闭着眼,眉头紧紧皱着,仿佛忍下了什幺还未说出口的情绪。
她没能碰到底。
湿润的发尾黏在肩上,有点冷。客厅的灯,她没开,房间里只靠窗帘缝里漏进来的光,地板和桌面都蒙着一层柔暗的银色。
那张截图还在手机里。她点开相册,却没有直接进去,只是在相册封面上停留了几秒。
忽然想到一个细节。
那天她在现场明明没动,可那帧素材里,她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。她后来回放了很多遍,甚至用慢放对照,但还是不确定——那一瞬,到底是灯光问题,还是她真的心虚了。
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在害怕被看见。
她只是知道,那天她没有回头。
就像现在,她也没法正面对自己。
她起身去厨房接了杯水,冰箱里还有昨天剩的一点柠檬片。她没放糖,也没加蜂蜜,就那样泡着,喝得很慢。
一滴水从杯沿滑落,砸在桌面上,溅开成小小的不规则的星型。
她没擦。
那种湿,像一种不被察觉的情绪,在夜里缓慢晕开。
她重新打开手机,重新点开那封邮件。
还是没有点进去,只是在标题上看了几秒。
“沉默中的关系·第三期邀约函(初拟版)”
发件人依旧是工作室,但落款多了一句话:“若有意愿参与,请于本周内回复。”
她读到“意愿”那两个字,忽然笑了一下。轻,很轻,不带声音。像是在嘲笑自己。
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意愿。
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。
素材里的她,像一个站在玻璃后的人。她本该只讲内容,分析情绪、评论沉默,可镜头却绕过那些,把她站着不动的那个瞬间选了出来。
是偶然,还是刻意?
是她太敏感,还是那个人的注视真的没收回来?
她不敢猜。
不敢问。
不敢确认。
她合上手机,站起来走进卧室,把换下来的毛巾搭上衣架。
镜子映出她的影子,她走过去看了一眼。
眼圈有点红,皮肤因为热水冲得太久泛着微微的红色。她伸手在镜子上抹了一道,雾气模糊地擦出自己的半张脸,眼神淡淡的,像一个局外人。
她靠近一点。
想看清楚点。
但看了两眼,还是关了灯。
她拉好窗帘,躺上床,把被子拉到下巴。
手机震了一下,是系统通知,提醒她明天还有课程安排。
她关掉提醒,翻了个身,望着天花板。
脑子很乱,像开了一场没有结束的会,每个念头都在争先恐后地说话。
她闭上眼。
没多久,又睁开。
那一句话还是回来:
“你总是想藏起来,可我一眼就看到你了。”
她把手伸进被子里,停住。
没有动。
没有再试一次。
她不是怕失败。
是她知道,她没法控制自己在那种状态下,会想起谁的名字。
她躺着,一动不动,好像在等待一个不会来的安慰。
凌晨两点,外面有雨点轻轻打在窗台上。隔音很好,她听得不真切,却像是从梦里传出来的声音。
她在黑暗里睁着眼,慢慢地,呼吸放轻。
这一次,她没有碰自己。
也没删那封邮件。
她只是安静地,安静地,想着:
如果她那天真的看了过来——
她为什幺不叫她的名字。
第二天她醒得晚了点。
天色阴沉,像是雨还没下完。她没赖床,躺着看了几分钟天花板,就慢慢坐了起来。
头发还带着点潮气,昨晚没完全干透。用毛巾擦了几下,换衣服,洗漱,吃早餐,机械地运行完,却没有真正“开始”一天。
出门前,她拿起手机,点开邮箱。
那封邮件还在最上面,没有动。
犹豫了一下,没删,也没回。
只是把邮件标了星标,然后退回桌面。
她锁屏时,看到屏幕倒映着她自己的脸。
有点陌生,又有点安静。
她深呼吸一口气,拉开门,走出去。
楼道的灯没亮,电梯显示在负一层。她按下按钮,低头看表,七点四十六分。
还是赶得上。
电梯上行的声音很轻。
她靠在墙边,闭了闭眼,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非常轻、非常旧的声音——
那年冬天,路远在图书馆自习室的走廊跟她说过一句话:
“有时候,你在沉默里说的话,比你开口还多。”
她睁开眼,电梯门刚好开了。
她走进去,没回头。
金属门在身后慢慢合上,倒映着她的背影,和那封还没有被打开的邀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