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已经在雷德佛斯号上待了一个星期。
没有与太多人交流,只是静静地待在房间里,像某种需要特定温度和湿度才能生存的病虫。船员们并未限制你的行动,但也没人催促你出去。某种意义上,那是一种体贴,也是一种放任。
——仿佛你是否存在,对这艘船并无太大影响。
期间,香克斯来过几次。
他每次进门前都会敲门,带着那种与他外貌不符的轻快笑容。问候你是否已经恢复,是否还记得什幺,又或者,你是否终于愿意说出你的「真实身份」。
你并没有老实回答。只是半真半假地说出些残缺的片段,说你在海上漂流许久,记忆断断续续,只记得某些电闪雷鸣的场景与哭声,说到这里,你有意无意地观察他的神情。
香克斯只是微微挑眉,似笑非笑地望着你,像是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。
他没有追问。
你也不知道他到底相信了几分。
直到待在船上的第四天,他忽然说,要举办宴会。
“庆祝你康复啊。”他笑着说。
你沉默了一会儿,视线落在窗户外翻涌的深蓝海面。海风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腥味,但你已经学会将那视作错觉。
“你不怕……我是坏人吗?”
“潜伏在你的船上,就为了杀死你们。”
你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像是从喉头深处渗出的潮湿雾气。
香克斯闻言,罕见地没有立刻回话。他只是看着你,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收起来,神情忽然变得有些……说不上来,是认真,还是某种近乎冷漠的严肃。
“那我会在事情发生前,先杀了你。”
他说这话时的语气,是意外的平静。
没有怒气,没有威吓,甚至称不上是威胁。
更像是一种已然不容否定的事实,好比出海前检查船帆是否完好;好比船员们日常打磨武器;好比杀人对他们而言是如同吃饭喝水简单般的事。
你怔了一瞬。
可他话锋一转,重新勾起唇角,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。
“不过,别小看我的伙伴们啊。”他伸手拍了拍你的肩膀,那力道很轻,但你还是微微僵硬了起来。
“要变成「坏人」,可得先从他们身上过关才行。他们可比我还挑剔呢。”
香克斯说完,愉快地转身离开,还顺手帮你关上了门。
*
宴会开始了。
甲板上灯火通明,明亮的灯光宛若是整个黑海的灯塔,海贼们笑闹着,端着酒杯、肉串与大声的笑语来来往往。海风将那份欢愉稀释得有些遥远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。
即使你是这场宴会的「主角」,你依旧选择了角落中最阴影处的位置。
一手握着路塞给你的柳橙汁,杯壁因冰块微微沁凉,水珠顺着你的指缝缓慢滑落。
你没有喝,只是静静地坐着,看着杯中那微弱摇晃的橙色液体。
“你在这里啊。”
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。
你擡起头,是贝克曼。
他站在距离你一步之外的地方,身形高大,气息沉稳。你能嗅到他身上那种特有的味道——淡淡的酒香与干燥烟草气息。
……有点呛。
你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。
贝克曼注意到了你的动作,没有再靠近。只是站定在原地,语气温和得几乎有些不符合他外貌给人的压迫感。
“在船上还习惯吗?有没有什幺需要的?”
他顿了一下,看了眼你紧握着杯缘的手指。
“再过几天我们会到达一座岛。风景不错,气候也温和,你可以上岸走走。”
你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吐出来,是那种经过反复练习的语调:
“……谢谢,麻烦您了。您人真好。”
是的,应该就是这样说。
语调要柔和,眼神要感激,笑容要恰到好处,不能让对方怀疑,不能让异样被发现。
但你知道,你笑得太僵了。
因为下一瞬,你眼前的世界,忽然又开始扭曲。
贝克曼站在你面前的身影,像是一层外层被撕裂后缓缓剥落的画布,他的脸孔在你视网膜上像是水中溶解的墨,边缘模糊、色彩崩解。
你猛地站起来,椅子与木地板擦出刺耳的声响,手中的柳橙汁翻倒在地,液体迅速地染湿了木纹。
贝克曼一愣,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你。
那一瞬间,你仿佛看见一只长满水膜与细刺的手,从深海中探出,抓住你的手腕。
你几乎是惊恐地抽回手,整个人踉跄后退,背靠在冰冷的墙上。
“喂……你没事吧?”
他的声音仍旧平静,但你听得出来,那里头有一丝困惑,还有些微的不解。
你喘着气,双唇发白,背脊早已冷汗淋漓。可你仍强迫自己微微摇头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。
“没事,可能……喝的太醉了。”
“你喝的是柳橙汁啊。”贝克曼无奈地笑了笑。
他蹲下来,捡起掉落的杯子。
你盯着他的一举一动,像是在确认他是否会突然裂开皮肤,露出真正的样貌。
但没有。
他的动作很人类,他的呼吸有温度。他的模样很单纯,没有出现鳃孔,没有触手,也没有呢喃的声音。
你松了一口气。
也在同时,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疲惫,你永远无法确定,眼前的世界,究竟是真是假。
也许你已经疯了。
也许那原本就是真实,只是没人能理解你正在经历什幺。
“……谢谢你,贝克曼先生。”
你再次低声说。
他只是摇摇头,像是不太习惯被这样正式地道谢。
“少一点「先生」,多一点笑容,会比较像在参加宴会喔。”
他弯腰拍了拍你的头发,像是在安抚什幺。
然后直起身,走回灯火灿烂的甲板中央。
你依旧留在角落,心跳仍未平复,掌心仍旧黏着冷汗。
……但你开始怀疑,也许他们不是怪物。
也许,只有你,才是那个不应存在的异物。
*
你靠在墙壁上,呼吸逐渐恢复成缓慢的节奏。
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训练。即使心理状态如同崩溃边缘的玻璃,你也能在表面维持人类该有的模样。
然而,那股熟悉的痒感还是来了。
像是有什幺东西从皮下蠢动着冒出来,从血肉深处伸出透明的针,细细地、密密地刺在神经上。
你垂下视线,视线扫过右臂,那处早已被本乡细心包扎的部位,绷带下方微微隆起,轮廓不规则,像是藏着什幺不该存在的东西。
又长出来了。
你不确定这样的变化是从上船后哪天开始的,只知道它并不受你控制。
你悄悄解开绷带。像是解开一道早该遗忘的封印。
皮肤下闪过异样的光泽,如同深海鱼鳞,在灯火照不进来的角落里,映出微弱的冷光。你没有露出任何表情,只是从衣物内侧拿出那柄匕首——香克斯在你苏醒时还给你的,说是你昏倒时紧紧握着的东西。
你知道该怎幺做。
手一擡,刀锋笔直地嵌入皮肤与鳞片交界的缝隙。血丝浮现,如同树皮下的红色树液。
但你没有喊叫,也没有皱眉。
“不能污染他们。”你在心里默念着,语气温柔得近乎祈祷。
此时,脚步声从你左侧传来。
“欸……我烤好了你之前说想试试看的肉串,要不要——”
本乡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你擡头,看见他站在不远处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手上的肉串还冒着烟,却像失去了重量般坠落在甲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他的视线定格在你手上的匕首与流血的手臂上,从他眼中望去,你的皮肤不过是一层脆弱的白皙而已,没有鳞片,也没有怪物的征兆。
他看见的,只是一个静静坐在墙角、自残的少女。
“你……!”他冲了上来,几乎是夺走你手上的匕首,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你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慌乱。
“你知道你在做什幺吗?!”
他低吼着,声音因惊恐而颤抖。他盯着你,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你五花大绑。他的眼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情绪,担忧、焦急、还有某种近似于背叛的困惑。
你垂下头,看不见他的表情,只看见自己染着血的指尖,在静静地颤抖着。
你不打算回答。也许你根本不知道该怎幺回答。
本乡皱起眉,表情逐渐沉下。他像是终于失去了耐性。
他吸了一口气,语调带着压抑的怒意。
“如果你不想被绑起来锁在医疗室里,就乖一点。至少别当着我的面伤害自己。”
你依旧没有回应。
不知为何,你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,是过往孩提时期的友人告诉你的:「人类对『看不见的痛苦』最为残忍。」
本乡显然看不见你的鳞片,也听不见你体内那些从未停歇的耳语。于是他只能将你归类为「有问题的人类」,用人类对待疯子的方式来对待你。
那种方式,你已经见过太多次了。
本乡终于转过身,踏上甲板中央的光影,手中仍紧握着那柄匕首。半拖半拉着你前往医疗室,仿佛只要再慢一步,你就会真的消失在这艘船上,成为某种不受控的「异物」。
你出神地盯着本乡的小辫子。
它摇晃着,如同你摇晃不定的自我。
“……我只是,不想让你们被污染。”
你低声喃喃着,仿佛对谁,也仿佛对自己。
但没人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