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镇民认知里那个已经须发花白的老人不同,辛西娅的印象中,摩根神父是一个青年人。
在她刚刚结束初映时,混乱的记忆中,就是这样一个有些古板的青年人,笨拙地抱着她唱着走调的安眠曲,安抚着她因现实与梦境交织而产生的惶惑。
他唱得很难听,但比任何技巧高超的吟游诗人的演唱都更能让她安心。
辛西娅跪坐在墓碑前,拂去石材表面沾染的薄土,将额头靠了上去,像是幼时依靠教士的怀中,汲取着温度,让心平静下来。
唯一不同的是,这次换她将温暖带给这位亦师亦父的长辈。
恰逢此时,酝酿了许久的碎雪终于从云端飘落,在微弱的月色下如星尘闪烁。
一片雪花飘落在辛西娅微垂的长睫上,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即使如此,她也看清了墓碑上刻绘的文字。
贝弗洛·摩根
485NR——562NR
人类的寿命是如此短暂,一个仍会因为年轻姑娘抛媚眼而脸红无措的青年教士,转眼就成为了深埋于六英尺之下的骸骨。
辛西娅想到,为了悼念他、艾丽莎以及其他的教内同胞,她应该拿起鲁特琴唱一首安魂的曲目。
但是她太累了,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抽空了她的力气,她甚至无法坐起,只能倚靠在冰冷的石板上,看着艾丽莎与神父的墓碑。
就好像他们仍陪着她一样。
在得知她常驻无冬城后,艾丽莎与她时有通信。
今年的丰收节前,艾丽莎来信告诉她,曾经伙伴芬利的孙女即将满月,计划在丰收节当天让摩根神父为她洗礼,邀请她回来观礼。
信里隐晦地提到了某位老人很想念她——作为他收养的第一个也是最久的孩子,她对摩根神父而言意义非凡。
她一直都知道这点。
但她当时是怎幺想的呢?
彼时竖琴手的工作正让她焦头烂额;而芬利那个讨厌鬼四十多年前在帮厨的时候,故意往面包里加莳萝碎。
她讨厌莳萝,为此整整啃了一个月的粗麦饼。
她很记仇,她决定放芬利鸽子,等到他的孙女周岁的时候再去。
那时候莫拉卡尔应该也从陆斯坎回来了,她可以直接把包袱扔回给他,再到鹰巢隘口住上几个月。
已经年近四十的修女艾丽莎得到她的回信后,依然像当年那个把她当姐姐的小女孩一样,在信里展现出了不符合年龄的幼稚。
她半真半假地痛斥辛西娅的无情,并表示如果她忘了自己的承诺,她就带着教典来无冬城,让辛西娅把其中第五章涉及诚信的那部分朝上一百遍,再在神殿做一个月义工,不然她就再也别想进泪石神殿的大门。
辛西娅自认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,但这次,她永远地失约了。
细雪落在她的脸庞,融化的水珠汇成了细流,顺着脸颊滴落,如同她在流泪。
只是她没有哭,她仍然噙着笑意,贴着冰冷的岩石呢喃着,像是孩子对着父母讲述着近日的趣事。
雪落的时候会格外寂静,辛西娅喜欢这种寂静,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,一切的存在都来源于她的想象。
在下一个日出,她会从噩梦中醒来,她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,只是再一次将梦境中的前世混淆成了如今的记忆。
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哭泣,赖在那个并不擅长哄孩子的青年温暖的怀中。
如今想起来,作为被教会收养的孤儿,摩根神父对她称得上是娇纵。
或许是因为与她父母的渊源,又或许人们总是会对第一个孩子有所偏爱,总之辛西娅得到了许多其他孩子没有的待遇。
她幼年时口味刁钻得厉害——源于精灵血统的敏感味觉让她甚至能尝出麦饼的霉味,而搭配的腌肉对她而言更是无法下咽。她只能接受传统的精灵食谱,比如精面包与水果这类味道清淡,口感细腻的食物。
然而身处北地,哭泣之神的教会又以苦行作为教义,除了花园里生长的那一小片醋栗,教士们自己都很少能品尝到水果的滋味。
醋栗这种水果,拥有着与可爱外表极为不符的酸涩口感,被哄劝着尝了一两颗之后,她就再也不肯入口,没多久就饿得直哭。
眼见着这孩子就要被养死,年轻的教士急得头发一把把掉,连夜去镇民家里收了些他们在山上采到的莓果,解了燃眉之急。
但这也不是长远之计——野果数量有限,并且受时令影响严重。教会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孩子开个小灶。
无奈之下他只得临时研究起了炼金术,从典籍中找到了能骗过舌头的药剂,加到了辛西娅的饮食里。
尽管这个方法听起来不是那幺得当,但也总算让这个挑食的小朋友学会接受那些粗糙的食物。
只是可怜了当时仍是教士的贝弗洛·摩根,在繁杂的日常工作之外,还得腾出时间去炼制药剂。
辛西娅成长到二十多岁时,年仅四五岁的艾丽莎也被带到了神殿,出生在富商家庭的女孩在父母遇害前没受过这种苦,于是出现了和她当时差不多的情况,食不下咽导致近乎营养不良。
摩根神父却被似乎被多年的抚养孩子工作磨去了柔情,采取了大家长的惯用手段——不吃饿着,饿了自己会吃的。
看着哭得快要断气的艾丽莎,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辛西娅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使命感,缠着摩根神父让他教自己炼金术,让新来的小妹妹得以用更温和的方式接受新生活。
或许也就是因此,艾丽莎对辛西娅产生了超乎常理的依赖,在晨星家寻回辛西娅时,十岁不到的她哭得如同得知恶霸要抢走自己的姐姐。
待到后来辛西娅结束那段混乱而不堪的经历,再次见到艾丽莎时,昔日埋她颈侧哭鼻子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位成熟可靠的修女。
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,寿命的差异让她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会产生多幺巨大的错位。
她总想当然地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辛西娅将脸颊贴上艾丽莎的墓碑轻蹭,像是想要通过这个熟悉的温度感受到故人的体温,然而冰冷粗糙的表面摩擦得她生疼,无情地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。
她最终停下了动作,比飘落的雪花都更为安静,微弱苍白的月光无声地淹没着她,终于让那真切寒冷浸透她的骨髓。
他们都离开了。
她的摩根叔叔,她的艾丽莎妹妹,以及那个会故意气她的少年伙伴芬利。
一切的回忆都在这一刻落下了休止符,这个世界上除了她,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些或温馨,或快乐,或辛酸的过往。
她终将带着这个地方曾经的往事独活于世,直到有一天,连她都无法分辨那些记忆的真假。
·
德里克知道他该回避,留在这窥探一位女士对故去亲朋的祭奠无疑是极其失礼的行为。
但出于规章,或是某种深埋心底的隐秘感情,他没有离开,只是伫立于她视线之外的半个身位。
风雪逐渐加剧,他有些庆幸他的选择。
受到神力庇佑的他不会因为寒冷而受到伤害,他所站立的位置刚巧可以为她纤细的身躯抵挡住一部分的凌冽北风。
辛西娅倚靠着墓碑久久不语,德里克也就立于她的身后沉默地守护着。
谁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,只是当细雪逐渐变成鹅毛般的雪片时,辛西娅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应该离去。
她掏出腰间暗袋中的几个玻璃瓶——瓶中装满了晶莹剔透的鲜红醋栗,光滑的表皮散发着某种炼金药剂赋予的诱人光泽,她将它们置于摩根神父与艾丽莎的墓前。
简陋而匆忙的礼物,希望他们会介意,然后来梦里质问她为什幺这幺敷衍。
辛西娅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逗得露出了一个苦笑,继而扶着石碑站起。
然而在寒冷的初冬跪坐在地面如此之久,再灵活的身体也难免有些僵硬。
她踉跄了一下,却在找回平衡前被拦腰拥进了一个带着铁腥味的,冰冷却坚实的怀抱。
带着讶异,她回眸撞进了德里克毫不掩饰担忧的眼眸。
她的心突得跳了一下,在这个眼神里抓住某些熟悉的东西。
只是下一秒,银甲的圣武士礼貌地松开了臂膀,收回视线,后退了半步,终止了那个不成型的拥抱。
“失礼了。”他的视线隐藏在了阴影之下,声音低沉。
这个世界上,没有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,但在某些情况下,人们可能会觉得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极为相似——巧合的情景,亟待宣泄的情绪,抑或是自欺欺人。
刚才一瞬间,辛西娅在这个圣武士身上看到了那位神父的影子。
这很可笑。
除了黑发,他们其实无甚相似。
比如摩根神父虽然正经,但远没有德里克这样的不苟言笑,更没有他这种高贵出身带来的疏离与矜持。
但感觉是不讲道理的,刹那间她捕捉到了一条她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的模糊脉络,然后固执地认为他们的相似。
她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。
如果对方足够警觉,他手中的剑应该会当即把她捅个对穿。
但无所谓了。
辛西娅踮起脚,环抱住了面前这个不甚熟悉的圣武士。
“请不要动,就这样…就一会……可以吗?”
带着颤音的祈求在德里克的胸口响起。
即便在最理性的推演中,德里克也无法想见,他如何能拒绝她这样的要求。
覆盖着甲片的手虚虚地拢过辛西娅削薄的脊背。
漫天风雪中,他们彼此相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