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李府的第十五日,天降细雨。
冯小怜从破榻起身,换上一袭麻布短衣,脚踏湿泥。老嬷命她去后院碾米,理由是「妾无等级,当尽奴责」。
她未言语,亦无反抗。
碾米场泥水混浊,木杵沉重,几十斤米粮得以人力推杵反复辘碾。
她从前手执金扇,轻抚琵琶,如今却需两掌生茧,腰酸背痛,与仆役为伍。
旁人看她时,眼里尽是耻笑与怀疑:「这妖姬,终于落得如此报应。」
她却静静低头推杵,不争不语,唯指节微颤,唇色苍白。
一日午后,李询之母来视,只见她赤足泥中,衣襟半湿,弯腰推碾,肩骨凸显如羽翼将堕。
老妇冷声问道:「动作如此慢,妳还以为自己是王妃?」
怜儿擡头,轻声回:「不。我只是……一具还未入土的骨罢了。」
入夜,屋檐滴水,烛火如豆。她回至破室,卸去衣裳,只披旧帛而坐。
眼前无镜,亦不需镜。她摸了摸自己颊骨,曾被无数人赞为倾国倾城,如今却只剩风中残红。
她取笔,于旧纸上写下一诗:
「红颜薄命,浮世如云。曾为君宠,亦为仇人。
若有来世,愿为男儿,不事权贵,不依他人。」
纸落烛前,燃作灰烬。
她抚着自己腹部,轻声说:
「疼我之人已死,我活着,只是罪证。」
当夜三更,她以一尺白帛自结于梁上。
脚下踢翻石凳时,她未哭,也未挣扎。
只在空中,最后喃喃一语:
「我不再为谁承宠……我想自由一次。」
她死时无人知晓。
翌晨,老仆推门而入,只见白影悬梁,宛若轻絮飘落。阳光穿窗,照着她苍白颈项,无声无息。
世人只记得她曾为帝王欢爱过,为代王披红过,也曾为天下权贵夺目过。
却不记得她,孤苦如泥,残喘至死。
多年之后,隋朝中书省旧档中,有一卷零碎记录。
记于某年冬末,载:「冯氏小怜,北齐后宫宠姬,姿容艳绝,能歌善舞,善琵琶,惑主乱政,致齐亡。」
「后为北周代王所纳,宠冠王府。代王战死后,冯氏赐予李氏之家为妾,终怀恨自缢,年不详。」
短短几行,写尽一场浮华。
后人读此段,或讪笑,或怜惜。
有文士评曰:「若非祸水,何致倾国?若非妖姬,何能诛后立妃?」
也有文人作诗,指她令北齐灭亡:「一笑相倾国便亡,何劳荆棘始堪伤?
小怜玉体横陈夜,已报周师入晋阳。」
又有妇人感慨:「彼时红颜,不过君王一笑。今朝白骨,竟成千载罪名。」
唯有某一夜,长安城外有风轻掠,旧宅断墙内,一具石制琵琶残碎于尘土间,仍隐约可见刻诗:
「虽蒙今日宠,犹忆昔时怜。欲知心断绝,应看胶上弦。」
石缝间长出一枝红梅,独自盛放于寒夜中。
无人记得她是谁,
只知有那样一位女子,
曾让两个王为她疯、三朝为她变、万人为她恨,也万人为她倾心。
历史将她封为「妖妃」;
可若她当年不是女子,或许早已列名青史。
而她那句轻轻的遗语,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:
「若有来世,愿为男儿,不事权贵,不依他人。」
【全书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