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,我总认为神闭上双眼,
是因为祂不愿见世间之苦。
祂的嘴是如此地沉默,安静得让我误以为——
祂不语,是默许;祂不动,是赦免。
但祂的沉默,并不是宽恕,
而是不愿见到我堕入欲望的地狱,
不愿责备我的无知。
而我,却选择在此时,睁开了欲望的眼。
1.
夜晚静默得如逐渐冷却的圣油,没有翻腾的刺痛,也不会有任何留下丑陋疤痕的机会。昏暗的烛光映照在墙上的耶稣像上,祂正闭上双眼,仿佛在默许些见不得光的事情,那扛在双肩之上的十字架沉重无声,祂替世间扛起了一切罪责的证明,也像是在提醒着:世间,和正走下楼的少女,他们的一生,不过是一场从未停止的忏悔。
莫琳·奥·布利南正光着双脚沿着古宅的石阶走下,缺少了鞋跟敲击的声响,总能让她的心平静了一点,像是她正从一场荒诞的梦悄然退场。她手中的油灯正晃着火光,有些颤抖的手显示着她的躁动,塔伊格的房间半掩,在昏暗的角落透出一丝光线,那微光让她悬着的心稍稍地放下了——这也表示今天的塔伊格也正在等待着她的到来,但她还是站在门口,从门口的缝隙窥见:塔伊格正拿起一支被刀削数次的素描笔,静静地坐在地毯上,在手中的素描本上描绘她的身影。
“塔伊格。”她低声呼唤,语调平静得几乎毫无起伏。塔伊格的手稍稍顿了一下,却选择默不作声,继续完成手上的作品,莫琳原本不打算干扰到他,但在她欲转身离开之际,塔伊格却忽然开口:“你还记得我们在修道院学会忏悔的日子吗?”
莫琳的身体僵了一下,塔伊格的声音非常干净,却低哑得如同烛芯滴落的蜡泪。
莫琳并未回复他的问题,反而是推开了他的房门,她白皙的小腿正好碰触到他腿边那条旧花呢毯的边缘,她瞥见了倒卧在角落处尚未燃尽的白色蜡烛,长度跟她的小指一样,正好是蜡烛烧到半截的长度。她永远记得,这根蜡烛是她替亡母所点燃的第一根蜡烛,是她替灵魂归返天主所点燃的圣光。
“那天,我没有诚心忏悔。”塔伊格擡起了脸,目光如同神父将圣体碰触她唇边时,所留下的凉寂和烧灼,莫琳轻声地喃喃说道:“塔伊格,你不用忏悔。”但这声音飘渺得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,她明白,此时他们都在彼此面前说谎。
***
这栋老宅,如今成了她和弟弟的栖身之地,孤立在修道院北侧的山谷——那座修道院,早在百年前由圣人之名建立,如今却只剩下斑驳的圣像和彩色玻璃见证过往,但它依旧座无虚席,凭借着圣徒们的虔诚和修女们的悉心维护。
自他们的母亲在那场大饥荒中去世之后,他们的父亲从此远赴格拉斯哥工作,留下姐弟二人依靠在长满青苔的石墙共存。修道院的修女听闻此事之后,便会向年幼的莫琳和塔伊格送来粮食和衣物,也会让年幼的他们跟着修道院的姐妹们一起研读圣经,陪伴他们度过每个四季和节日。也正因为这种无私的抚育之下,让莫琳逐渐立下誓言——成为修女,成为走遍世间的祈祷者。而塔伊格,则与其他孩童截然不同。当其他男孩在草地上挥舞棍棒扮演英军与义军的戏码时,塔伊格的视线总是停驻在瓦屋的影子、秋日的落叶,或是姐姐脱下手套之后,那光裸、纤细的手指。他的画册总是泛着黄,但那笔尖所留下的雏形却干净、锋利,曾有一位在教堂拜访的艺术家无意瞥见他的画,低声赞叹:“这孩子并非在描绘,而是在沉默中祈祷。”
在莫琳持续虔诚地低念圣名,还有塔伊格不断描绘她身影的日子里,岁月如同河流般,悄无声息地流逝。他们就这样,在圣母和圣子的注视下,陪伴彼此走过十年。
来自格拉斯哥寄来的信件总是稀疏,父亲的字迹是如此潦草,如夜晚在火光之下盘旋的黑蛾——匆促、焦虑,又找不到归途。信中总是写满了对他们的愧疚和自责。而那些装满银币的袋子,显然早已被翻找过,留给他们的,充满了污渍与疲惫的气息,是虚伪的施舍,甚至连一句祝福都算不上。当莫琳看着手中圆润、带着凉意的银币,她的内心还是会泛起一阵欢喜的,但她也明白:十枚银币,又能换来什幺呢?他们本来能拥有更多的——他们明明能过上衣食无忧、无牵无挂的生活。
这些年来的清贫拖慢了他们身体上的发育:莫琳的初潮比同龄女孩来得晚,塔伊格到了十四岁依旧只有五英尺四寸。她如此痛恨这些无耻的窃贼,他们偷走的不光是父亲的血汗钱,而是他们将近十年完整的童年。童话故事从未降临在他们身上,本就属于姐弟俩的幸福岁月,就这幺被无声地撕裂、被践踏,只留下了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破碎悲剧。
***
又是一段沉寂之后的片刻,塔伊格突然停下作画的动作,“姐姐,”他低声轻唤,将神思游离的莫琳唤回了现实。她迅速地望向塔伊格的方向,试图掩盖自己的恍惚,却看见画册上的自己早已被勾勒得惟妙惟肖,唯独身体的部分却仅仅是草率的轮廓。
她和塔伊格并不是没有见过彼此赤裸的模样——这些场景早就留在懵懂无知的童年里。然而,在迟来的青春期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他们身上,一切都如同哑了声的祷告变了调。当莫琳望向镜中的自己:她开始在意自己逐渐隆起的胸脯,它们随着时间变得更加圆润和饱满,白皙的皮肤变得比过去更加细腻,甚至透露出香甜的气息,如同伊甸园中的禁果。身为神的儿女,却拥有一副随时挑起欲望的胴体,她开始为自己感到羞耻,感觉自己正一点一滴地褪去神所赐予的纯洁。
尤其当她察觉塔伊格的视线开始悄然停驻,尽管她的长袍宽大地包裹住她的身体,却也无法掩盖住她愈发出落的身形曲线。炙热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布料,能够窥见她赤裸又尚未成熟的身体,那份羞耻更是化作了不可名状的恐惧。塔伊格似乎迷恋上这逐渐成形的弧度,他的笔触越来越熟悉她的身姿,就像是用笔尖游走在她的躯体。当那些曲线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早已泛黄的画纸上——莫琳开始试图与他保持距离,并换上尺码比自己身形还要宽大的长袍,尽管它们如此碍事,甚至在上楼时会绊倒自己。
但她宁愿被衣料绊住脚步,也不愿被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审视——她最恐惧的,是塔伊格的视线,如此沉重的眼神,就像是一场又一场蓝色的审判,仿佛一次次地将她钉在名为“欲望”的十字架上。
现在,塔伊格的视线正停驻在她丰盈的胸脯,那眼神里藏着的不光是渴望,而是让她颤栗的、近乎膜拜的专注。就算她现在身穿整齐的衣物,连一寸肌肤都未曾裸露,偏偏这般禁欲的模样,更让莫琳意识到,那双深蓝的眸子,藏着某种比欲望更沉重的东西——像是一种凝视的拷问,也像是从灵魂深处逼近的牵引。即使他的手一边用着笔尖描绘,眼睛不停地在她身上巡视,她却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已被他彻底看透。彷佛他的手并不是在为她的胴体描摹,而是将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褪去。
此时,塔伊格又开口:“我好像不认识现在的姐姐了,为什幺?”未待莫琳回应,塔伊格罕见地继续说道:“明明曾经的姐姐,并不害怕被我注视。甚至还会在我需要的时候,把我抱入怀中,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
莫琳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身体猛然一颤。明明她知道塔伊格过去是那样依赖自己,她也明白塔伊格或许只是在埋怨自己不再亲近,可她却觉得,她的弟弟是否正在逐一罗列出她的罪刑?
塔伊格又继续开口:“姐姐,为什幺不再拥抱我?为什幺不再直视我的眼睛?”每一句话,都在一点一点击溃莫琳的内心,直到这句:“为什幺不再爱我呢?”
莫琳猛然站起身来,嘴里喃喃自语,声音却带着颤抖:“不……我是爱你的……”未待她说完,她想伸出手,彷佛要去触碰塔伊格的脸庞——却又在触碰前猛地收回。“对不起,塔伊格,对不起……”接着她几乎像是逃跑似的,离开了塔伊格的房间。
莫琳慌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,尚未平息的呼吸让她无力地靠在墙边,回想起塔伊格对自己的控诉,还有他对自己的渴望,她的眼眶泛起一道热泪,她对着角落的圣母像喃喃低语道:“不是我不想,是我不能,真的不能……”
塔伊格并未追上去,相反地,他垂下了眼,那一瞬间的神情,竟像是一种完成了忏悔的平静——而非渴望的苦痛。他正在享受她落荒而逃的模样。